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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父亲(艾青现代诗)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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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楼主 倒序阅读 使用道具 楼主  发表于: 2015-01-11

我的父亲

作者:艾青

  一

  近来我常常梦见我的父亲--

  他的脸显得从有过的"仁慈",

  流露着对我的"宽恕",

  他的话语也那么温和,

  好像他一切的苦心的用意,

  都为了要袒护他的儿子。

  去年春天他给我几次信,

  用哀恳的情感希望我回去,

  他要嘱咐我一些重要的话语,

  一些关于土地和财产的话语:

  但是我怫逆了他的愿望,

  并没有动身回到家乡,

  我害怕一个家庭交给我的责任,

  会毁坏我年轻的生命。

  五月石榴花开的一天,

  他含着失望离开人间。

  二

  我是他的第一个儿子,

  他生我时已二十一岁,

  正是满清最后的一年,

  在一个中学堂里念书。

  他显得温和而又忠厚,

  穿着长衫,留着辫子,

  胖胖的身体,红褐的肤色,

  眼睛圆大而前突,

  两耳贴在脸颊的后面,

  人们说这是"福相",

  所以他要"安分守己"。

  满足着自己的"八字",

  过着平凡而又庸碌的日子,

  抽抽水烟,喝喝黄酒,

  躺在竹床上看《聊斋志异》,

  讲女妖和狐狸的故事。

  他十六岁时,我的祖父就去世;

  我的祖母是一个童养媳,

  常常被我祖父的小老婆欺侮;

  我的伯父是一个鸦片烟鬼,

  主持着"花会",玩弄妇女;

  但是他,我的父亲,

  却从"修身"与"格致"学习人生--

  做了他母亲的好儿子,

  他妻子的好丈夫。

  接受了梁启超的思想,

  知道"世界进步弥有止期"。

  成了"维新派"的信徒,

  在那穷僻的小村庄里,

  最初剪掉乌黑的辫子。

  《东方杂志》的读者,

  《申报》的定户,

  "万国储蓄会"的会员,

  堂前摆着自鸣钟,

  房里点着美孚灯。

  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--

  京货,洋,粮食,酒,"一应俱全",

  它供给我们全家的衣料,

  日常用品和饮茶的点心,

  凭了折子任意取一切什物;

  三十九个店员忙了三百六十天,

  到过年主人拿去全部的利润。

  村上又有几百亩田,

  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,

  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,

  一个婢女,一个老妈子,

  这一切告诉他的安闲。 没有狂热!不敢冒险!

  依照自己的利益的趣味,

  要建立一个"新的家庭",

  把女儿送进教会学校,

  督促儿子要念英文。

  用批颊和鞭打管束子女,

  他成了家庭里的暴君,

  节俭是他给我们的教条,

  须从是他给我们的经典,

  再呢,要我们用功念书,

  密切地注意我们的分数,

  他知道知识是有用东西--

  一可以装点门面,

  二可以保卫财产。

  这些是他的贵宾:

  退伍的陆军少将,

  省会中学的国文教员,

  大学法律系和经济系的学生,

  和镇上的警佐,

  和县里的县长。

  经常翻阅世界地图,

  读气象学,观测星辰,

  从"天演论"知道猴子是人类的祖先;

  但是在祭祀的时候,

  却一样的假装虔诚,

  他心里很清楚:

  对于向他缴纳租税的人们,

  阎罗王的塑像,

  比达尔的学说更有用处。

  无力地期待"进步",

  漠然地迎接"革命",

  他知道这是"潮流",

  自己却回避冲激,

  站在遥远的地方观望......

  一九二六年

  国民革命军从南方出发

  经过我的故乡,

  那时我想去投考"黄埔",

  但是他却沉默着,

  两眼混浊,没有回答。

  革命像暴风雨,来了又去了。

  无数年轻英勇的人们,

  都做了时代的奠祭品,

  在看尽恐怖与悲哀之后,

  我的心像失去布帆的船只

  在不安与迷茫的海洋里飘浮......

  地主们都希望儿子能发财,做官,

  他们要儿子念经济与法律:

  而我却用画笔蘸了颜色,

  去涂抹一张风景,

  和一个勤劳的农人。

  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,

  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:

  为了到一个远方和都市去,

  我曾用无数功利的话语,

  骗取我父亲的同情。

  一天晚上他从地板下面,

  取出了发一千元鹰洋,

  两手抖索,脸色阴沉,

  一边数钱,一边叮咛:

  "你过几年就回来,

  千万不可乐而忘返!"

  而当我临走时,

  他送我到村边,

  我不敢用脑子去想一想

  他交给我和希望的重量,

  我的心只是催促着自己:

  "快些离开吧--

  这可怜的田野,

  这卑微的村庄,

  去孤独地飘泊,

  去自由地流浪!"

  三

  几年后,一个忧郁的影子

  回到那个衰老的村庄,

  两手空空,什么也没有--

  除了那些叛乱和书籍,

  和那些狂热的画幅,

  和一个殖民地人民的

  深刻和耻辱与仇恨。

  七月,我被关进了监狱

  八月,我被判决了徒刑;

  由于对他的儿子的绝望

  我的父亲曾一夜哭到天亮。

  在那些黑暗的年月,

  他不断地用温和的信,

  要我做弟妹们的"模范",

  依从"家庭的愿望",

  又用衰老的话语,缠绵的感情,

  和安排好了的幸福,

  来俘掳我的心。

  当我重新得到了自由,

  他热切的盼望我回去,

  他给我寄来了

  仅仅足够回家的路费

  他向我重复人家的话语,

  (天知道他从那里得来!)

  说中国没有资产阶级,

  没有美国式的大企业,

  他说:"我对伙计们,

  从来也没有压迫,

  就是他们真的要革命,

  又会把我怎样?"

  于是,他摊开了帐篷,

  摊开了厚厚的租谷簿,

  眼睛很慈和地看微笑

  一边用手指拨着算盘

  一边用低微的声音

  督促我注意弟妹们的前途。

  但是,他终于激怒了--

  皱着眉头,牙齿咬着下唇,

  显出很痛心的样子,

  手指节猛击着桌子,

  他愤恨他儿子的淡漠的态度,

  --把自己的家庭,

  当作旅行休息的客栈;

  用看秽物的眼光,

  看祖上的遗产。

  为了从废墟中救起自己,

  为了追求一个至善的理想,

  我又离开了我的村庄,

  即使我的脚踵淋着鲜血,

  我也不会停止前进......

  我的父亲已死了,

  他是犯了鼓胀病而死的;

  从此他再也不会怨我,

  我还能说什么呢?

  他是一个最平庸的人;

因为胆怯而能安分守己,

  在最动荡的时代里,

  度过了最平静的一生,

  像无数的中国地主一样:

  中庸,保守,吝啬,自满,

  把那穷僻的小村庄,

  当作永世不变的王国;

  从他的祖先接受遗产,

  又把这遗产留给他的子孙,

  不曾减少,也不增加!

  就是这样--

 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可怜他的地方。

  如今我的父亲,

  已安静地躺在泥土里在他出殡的时候,

  我没有为他举过魂幡

  也没有不服穿过粗麻布的衣裳;

  我正带着嘶哑的歌声,

  奔走在解放战争和烟火里......

  母亲来信嘱咐我的去,

  要我为家庭处理善后,

  我不愿意埋葬我自己,

  残忍地违背了她的愿望,

  感激战争给我的鼓舞,

  我走上和家乡相反的方向--

  因为我,自从我知道了

  在这世界上有更好的理想,

  我要效忠的不是我自己的家,

  而是那属于万人的

  一个神圣的信仰。

一九四一年八月

 
离线河洛好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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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该作者 沙发  发表于: 2015-01-14
好诗啊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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